張然：“心中永遠有繆斯”

在張然接任今日美術館館長以來，美術館經歷了最為艱難的兩年。在她看來，美術館就如同一個浪漫的庇護所。好的藝術不僅僅是關于美之“相”，而可以引人深思，是一種震撼心靈的驚喜，刺痛敏感神經，撥開眼前迷霧。

就像西班牙超現實主義藝術家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í）作品中的女性「繆斯」，是他的妻子加拉·迪亞克諾娃（Gala Devulina），其每一時期的作品中，無論是油畫還是雕塑，加拉的身影幾乎都會出現，在達利后期的作品中，他的簽名甚至由原來的“Dali”轉變成了“Dali Gala”。羅馬尼亞雕塑家康斯坦丁?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最著名的作品之一《沉睡的繆斯》，其形象來源于布朗庫西的朋友——男爵夫人蕾妮?弗拉商（Renée Frachon）。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與喬治·戴爾（George?Dyer）的相識，是一段虐心同性愛情的開始，戴爾也成為了培根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繆斯和多幅畫作對象。

達利與加拉

康斯坦丁?布朗庫西《沉睡的繆斯》

父權制的社會制度是造成傳統男性凝視下對女性身體固化的「繆斯」概念的緣由。父權制作為統治地位的社會制度，無論在政治、經濟、法律、宗教等等各個領域，像是一只看不見的手，使男性在社會中處于支配地位，女性常常處于劣勢與服從的地位。中西方藝術史中均有體現，能夠在藝術史中留名提及的女性藝術家鳳毛麟角，很多評論也聚焦在其不同尋常的身份或格格不入的社會處境，對于其作品及個人的深度刨析反而很少。

隨著社會的發展，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和不同國家對于女性地位的矯正，帶來的是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女性的自我認知和人生追求，讓「繆斯」即為其自身。就像墨西哥藝術家弗里達·卡羅（Frida Kahlo）所說：“I am my own muse. I am the subject I know best. The subject I want to better.”。弗里達的作品如其生命力一樣旺盛、頑強、濃烈，她作為自己創作生涯的「繆斯」，傳奇的人生也廣泛影響著當今藝術、時尚的發展和人們的生活態度。

霍夫曼廣場作品

霍夫曼展覽現場

作為公共空間的試驗田，我希望美術館能成為藝術家的「繆斯」！藝術是關乎美、洞察、創造、反思和體驗。美術館作為藝術內容的載體能成為藝術家的「繆斯」，我們的場域內能夠激發更多創作的可能性。正如美術館20年內發生的展覽，不光是視覺藝術，也有很多藝術家委任創作及跨界表達在此發生。如聲音藝術家朱哲琴的展覽《聲覺》、舞蹈藝術家陶身體劇場·段妮影像展《“重”ZHONG/CHONG》等等，都是打破了傳統美術館空間內容形式的邊界。我也希望每一次的展覽可以觸動到現場的觀眾，成為他們的「繆斯」。

意大利傳奇設計師Gaetano Pesce是我的繆斯之一。他真摯、熱烈、擁抱創新、厭惡平庸和重復。今年“人無完人——加埃塔諾·佩謝”個展在今日美術館舉辦后，我們可以深切體會到他每一件獨一無二作品中自然流露的真摯情感給人們帶來的勇氣和啟發。他在威尼斯上學時就挑戰了老師Carlos Scarpa的極簡主義。我很贊同他說的：“I don’t like repetition. Time is something that changes every moment, it’s never repetitive - I try to follow this example. The future is a beautiful time, everything is possible. With our work, we have to bring the future into the present. And that is the best we can do.”。同時，他也是堅定的女性擁護者，女性對佩謝來說可以是其重要「繆斯」，母親對他的成長有著深厚的影響，他最有名的作品《UP5_ 6扶手椅》就是最好的說明。作品模仿女性身體的Up5與球形腳凳Up6以一條繩子相連，意味著女性的自由仍被禁錮著，并呼喚這種禁錮能早日解除。這件在網上被稱“媽媽椅”的經典創作，是藝術家以設計作品為女性問題發聲的代表，強烈的表達女性的全球性問題，作品投射出禁錮的意象，體現了他對女性未獲得平等權力的思考。Gaetano Pesce曾說過：“the future is female, so women are invited, as they do, to take responsibility in the world of politics, in the economics, in the art.”。

佩謝展覽現場

在米蘭設計周期間，佩謝的巨型UP5扶手椅和UP6腳凳展示在多摩廣場(Piazza Del Duomo)。圖片?Matteo Piazza

我的靈感「繆斯」不限于視覺藝術。Patti Smith，每每想起，她的略帶沙啞的聲線總在我腦中回響。1988年，她創作的《People have the power》無論在什么時刻聽到，永遠都是那么鼓舞人心，腦海中浮現的是眾人圍繞，齊聲合唱“we have the power, people have the power.”的場景。她帶給所有人力量，并讓力量凝集。在她的著作《夢旅店》中有這樣的話：“我知道的是，山姆死了，我哥哥死了，我母親死了，我父親死了，我丈夫死了，我的貓死了，我的狗死于1957年，現在也沒有活過來。然而我依舊想著某些美好的事將要發生?；蛟S就在明天?！边@里沒有驚天動地的悲愴，而是面對生命宿命般的悄然離開，依然篤定明天更加美好的人生態度。

Patti Smith

我們目前正在籌備，將于2023年1月中旬開幕的今日美術館20周年文獻展“What’s The Date Today?”。

這幾個月的籌備工作我們梳理了過往20年美術館發生的近900場展覽，回顧了上千位合作的藝術家「繆斯」。感謝所有與今日美術館合作過，給予我們及公眾靈感的藝術家，同時也讓我們感慨并為自己嘉許，美術館20年推動當代藝術發展作出的努力?；乜茨切┱掌陀跋褓Y料，尤其是帶動很多公眾踏入美術館里，讓我更加篤定我們一直前進的方向，并倍感責任深遠。

本次展覽的主題“What’s The Date Today?”的靈感來自剛剛結束在美術館個展的藝術家李怒，呈現在今日美術館20周年之際在今日美術館1號館東側外墻上創作的文本裝置的作品名稱，這件作品恰巧安裝在美術館一號館修舊如舊的建筑外墻上，鏈接著上世紀70年代建筑作為啤酒廠鍋爐房斜面屋頂的空間形態，與今天成為美術館方盒子空間的形態，在這個細節上，將時間、物理空間形態的變遷，隱藏在“今夕何夕？”的背后，來提示“當下”的意義。成立于2002年的今日美術館，作為中國第一家民營非盈利性當代美術館，其創立的20年見證并引領了中國當代藝術和文化機構的發展?！霸诮袢?，看未來” ，擁抱未來，無畏逆境，是今日美術館在過往二十年一直以來的決心。

作為美術館館長，我一直持續關注女性藝術家的創作和表達。我很欣賞的美國藝術家Georgia O’Keeffe，就通過她的作品傳達了她對日常事物的細膩觀察和獨特表達：“Nobody sees a flower—really—it is so small—we haven’t time—and to see takes time like to have a friend takes time” “When I began to paint flowers, I was sure nobody would pay attention. So I thought, I’ll make them big and they’ll pay attention — one of those good for nothing reasons. But they took notice.”。她透過花朵捕捉到深邃與曠闊，兼具抽象和具象，這是對生命和時間的直視與尊敬。

在藝術家Georgia O’Keeffe的作品中，花卉反復出現，她的作品也曾被人們用單一化的“女性符號”來解讀。

“I had to create an equivalent for what I felt about what I was looking at – not copy it.” Georgia O’Keeffe從小就深知自己的風格，是天生的時尚先鋒，小時候就會縫制當時流行超前的極簡風格服裝。她在紐約學習時，描繪靜物并獲獎，但她認為畫作寫實沒有價值“I was just adding to the brush pile.”，便毀壞了自己的作品。1968年，她登上《Life》雜志封面，早期是其丈夫——攝影大師、畫廊主Alfred Stiegeliz的繆斯。

她的作品中充滿了鮮花、動物頭骨、墨西哥風貌、云與天空細致入微的描繪，為這些事物注入神秘色彩。1977年，90歲的O’Keeffe即便視力已經衰退，但仍然沒有阻擋其創作，她說：“I can see what I want to paint. The thing that makes you want to create is still there.”。她用現代主義的畫筆展示了廣闊的地域以及萬物沉默而神秘的存在。

藝術家Georgia O’Keeffe

一生作為保姆，死后被發掘的Vivian Maier也是這樣一位典型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捕捉靈感的獨立女性，即便她從未宣稱自己是個藝術家。她一生拍攝了十余萬張底片，且從沒有與人分享過她拍攝的作品，獨立的創作完全沒有功利心驅使。其保姆的外衣下，反映出上個世紀美國的縮影。

當然，我不想特別用“女性”這樣的字眼去強調藝術家性別上的區別，而獲得好似一種另類視角或者可以得到某些更容易理解和接近的好處與照顧。過分的強調“女性”即是一種不平等，因為在潛意識中已經通過性別做出區別，而加重在理解過程中的刻板印象。我希望更加關注藝術家的作品，并通過作品去了解個體，了解一個生命的整個過程，萌芽、生長、綻放、凋零、死亡，整個過程就是生命的「繆斯」。不論男性還是女性藝術家其創作中的花火都可以是我們思考的「繆斯」，激起我們的某種思索。

好的藝術可以給我們帶來深刻的反思，而不僅僅是關于美之“相”。這是一種震撼心靈的驚喜，刺痛敏感神經，撥開眼前迷霧。就像韓炳哲所警示，我們當今所處的社會仿佛一個巨大的理性機器，規則和績效制度約束著我們的行為，我們應該做什么？產出什么？都有標準去衡量，漸漸讓我們天生的感知力與創造力頓滯，也許是害怕突破與失敗，不得不符合甚至討好規則。娛樂至上和碎片化信息又使我們放松警惕，為市場而創作的色彩斑斕、塑料平滑的商品麻痹著我們的思考。在當前較之理性的社會環境中，「繆斯」——想象力和創造力，難能可貴。好的藝術帶給我們的反而是“相”之下的深刻思考，以一種視覺感官上最具有沖擊力的方式，這樣的反思和感知力是我們當下最需要去激發和保留的。希望藝術，可以成為每一個人的靈感「繆斯」！

采訪：朱凡Juvan Zhu

圖片提供：張然、今日美術館

設計：曉霓